彩茜
    母亲死了。
    她弥留之际，小马跪在床边，贴着她耳朵说：我三年前就找到父亲了，他叫我转告您，这些年亏欠您太多了。但会在天上等您相聚……父亲现在也死了。
    听到这句话，母亲羞赧地笑了，安详地闭了眼。他再也抑制不住地哭起来。
    其实，母亲不是他的母亲，是一个死刑犯的母亲。
    他完全可以忽视，他没这样的义务，顶多把她送进养老院。但小马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：冒充她儿子，赡养这个可怜的母亲。
    年轻的犯人，只差两个月大学毕业，若不是一时冲动，哪会有这样的结局。法不容情，谁让你杀了人呢？年轻人和小马年龄相仿，声音语调相似，连高矮胖瘦也差不多。这让小马心里更不舒服。
    本来，年轻人只想教训一下十几年前离家出走的父亲——为这，母亲都急出了神经病。抛妻弃子，良心何在？只一拳，父亲就倒地不省人事，只一拳，就要了他的命。
    他被警察带走，关进了看守所。母亲不明就里，追着车跑。看守所的人不让她探视，说现在不可以，要过几天再说。母亲不相信儿子犯的事，说儿子早就没有父亲了，你们一定搞错了！
    看守们不搭理她。
    她围着看守所的院墙，转啊转，哭啊哭。不知哪个过路人告诉她，只要爬上对面的高土坡，就能见到儿子。
    母亲费力爬上去，叫啊哭啊，双眼很快失明。她依然站在上面，向前伸出双臂，放风的儿子看到也听到叫声，心如绞痛，肠子也悔青了。
    想想这些年与母亲相依为命的不易，母亲为了找父亲，流泪过多，眼睛一直不好。母亲多么爱父亲呀。她为了等他一直未改嫁，从来没放弃寻找的希望。虽然在他九岁时，父亲就离家出走了，一点预兆都没有——至少他觉得如此。母亲把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上了，还是不见父亲回来，父亲就像从人间蒸发了。母亲忧郁地过了三年，有亲戚给她出主意，说去法院起诉他吧，都够离婚条件了。
    母亲去法院，很快拿到了判决书。她为此大哭不止，儿子才知道母亲真正的目的是引父亲现身，可是……
    她不改嫁。这一等，又过了十年。他长成了个大小伙子，理解了母亲的苦衷，“父亲”对他来说是个可耻的称呼。当年那么不负责任地消失，他在他的成长史上就是个空白。为了母亲，他发誓要找到这负心的父亲。
    后来，不知他从哪里听来消息，知道父亲现在在哪里了。
    他立即决定要拉他到母亲跟前，道歉！忏悔！
    所以才瞒着母亲，有了一次秘密行动。“都是因为你，这十几年，我娘一直等你回家！”见到父亲的那一刻，儿子愤恨地说。
    他老泪纵横，恳求他说：当年我离家出走，是因为一次医疗误诊，说我得了不治之症，我怕你娘受不了打击，怕拖累你们。谁知还活了这么久？可我不能再回去了，我没脸再回去。因为这边也有了老婆孩子，我的心一直在煎熬着……请你转告你的母亲，下辈子我给她当牛做马，我……
    儿子听不下去了，怒吼：你——撒——谎！
    接着打出了致命的一拳。
    判刑后，儿子不想让母亲牵挂一生，担心一生。就写了个纸条，交给看守，拜托他说于母亲听。
    被执行判决的那天，正密密地下着雨，高坡上的母亲又呼唤儿子了。多少天来，她就是以这种方式与心里的儿子呼应的。这次，小马答应着，爬上坡说儿子回来啦，咱回家吧娘。
    她竟然没听出误差，还欢喜得不得了。小马看了，酸涩无比。
    接下来的事，就是安排好她的住处，她已经失明又神志不清了。但他还是选择在学校附近租了两间屋子，为这事，女友和他吹了。在那个城市，他没和任何人说：这不是我母亲。
    他不能说，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说。三年多就那样沉默地照料着她。那个还未尽孝的儿子泪流满面地说过：母亲孤独又多病，一生不幸。谁能照料我可怜的母亲，来生我给他当牛做马报答恩情——
    小马不需要报恩，不需要谁给他当牛做马，他只想让这个不幸的母亲生活得好些，减轻她的苦痛。
    他在床边，几次想告诉她真相，可握住那双干枯的手，又吞下了所有的话。